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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回翻越了十几次喜马拉雅,我终于整明白了麦线(2)
来源:观察网      时间:2023-08-16 22:4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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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片)

墨脱

现在从察隅去墨脱,不得不先回到噩梦般的G318国道。

离开察隅那天是6月10号,我必须一天之内从察隅开到墨脱,因为进出墨脱的扎墨公路目前实行“单出双进”的政策——车辆只允许在双号那天进墨脱,单号那天出墨脱。因为扎墨公路实在太窄,当年施工是按照低标准的四级公路修的,最窄的悬崖路段只有4米。这种公路的设计标准为日均通行辆少于400辆车,然而如今旅游自驾车实在太多,只好把这条公路设置成“单行道”。

除了从波密县扎木镇到墨脱县的扎墨公路之外,墨脱其实还有一条可以通往米林县派镇的派墨公路。派墨公路是G219国道上的一段,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是打算扎墨公路进、派墨公路出,然而由于2023年初发生了一场导致28人遇难的雪崩,于是刚通车没多久的新路就被关闭了。

▲为了避免开夜路危险,墨脱对行路时间也有要求

▲进出墨脱的两条路

作为全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城(以前的说法是“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县城”),江湖上一直都有墨脱的传说。其中最著名的传说是说在1990年代,墨脱的公路曾经修通过,开进去了一辆解放牌卡车,然而第二天泥石流塌方就把路给毁了,那辆解放牌卡车再也没有开出来过,在县城里慢慢锈成一堆废铁。

我自己去查证了一下墨脱修公路的历史,发现真实的历史比传说更具戏剧性。

给墨脱修公路的事宜从1960年代就开始筹备了,1961年踏勘了翻越多雄拉山口的派墨线,结论是认为修不通。

1965年,拉萨有个副市长不信邪,亲自带领了700位民工,想沿着雅鲁藏布的支流帕隆藏布修进去。而且他选择的修路起点,正是川藏线上赫赫有名的排龙天险老虎嘴……结果只修了8公里就修不下去了,这8公里牺牲了8名工人。

1973年开始,西藏公路勘察设院派出勘测队,勘测了6条不同的路线方案,最后选择了现在的扎墨线方案,全长141公里,需要翻越常年冰雪覆盖的嘎隆拉山口。但即便如此,还是好过沿江方案——因为沿江有太多泥石流、滑坡、洪水等地质灾害。

1975年扎墨公路开始动工建设,投入了2000多人,花了2538万元,牺牲了34名施工人员,花了五年多时间修了106公里,却由于当地爆发大规模泥石流,不得不在1981年放弃整个工程。除了前24公里,后面的路段都因自然灾害损毁。

1988年墨脱县自筹50万的资金,把废弃公路的前80公里重新修通了,然后在80公里处设置了转运站——前80公里汽车运,80公里之后改用马队运输。但由于大雪封山期长,这段公路只能在每年7月到9月三个月中使用。

1990年,国家交通部出手了,决心要把进墨脱公路完全修通。修了三年之后,扎墨公路在1993年9月25日,终于开进去了有史以来第一辆汽车——林芝交通局公路指挥部的丰田车。

1994年2月扎墨公路“粗通车”,然而开通次日就有一段路基毁于暴雨和泥石流,无法通行。

2000年,由于上游易贡藏布爆发特大泥石流,引发的洪水将雅鲁藏布沿岸的公路、马道、铁索桥、吊桥、溜索全部冲毁。

21世纪,交通部再次对扎墨公路进行踏勘,于2009年开工重建,这次在嘎隆拉山口修了一条3315米长的隧道。2013年10月31号新的扎墨公路终于通车,从那天起墨脱才终于摘掉了“全中国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县城”的帽子,从1973年算起前后耗时40年。

说这段墨脱修路史,是为了让大家感受一下翻越喜马拉雅到藏南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在许多人的直观印象中,在河谷修路应该比在山脊上容易,因为海拔更低;恰恰相反的是,河谷由于汇聚了大量的降水,地质相当不稳定,修路的难度远大于高海拔山脊。由于直接兜住了来自孟加拉湾的印度洋暖湿气流,整个藏南山区的雨水都特别丰沛。“中国雨都”巴昔卡(Pasighat)正是位于墨脱下游的藏南地区(当然我们是去不了的),年均降雨量4400毫米,比墨脱还要多一倍。很多人可能以为雅鲁藏布是一条特别大的河,实际上雅鲁藏布的径流量只占下游布拉特马普特拉河的5%——剩下的95%的径流量几乎都是由藏南地区的降水提供的。所以大家别信某些键盘党说只要控制雅鲁藏布就能切断印度下游用水,人家才不差你这条“小支流”的水。

通过墨脱的修路史,也可以从侧面想象出印度在藏南地区搞基建的困难度。由于喜马拉雅南麓的气候和地质环境都对基建极不友好,G219国道的伟大战略意义之一,正是在中印实控线的各个点之间建立起了“快速通道”,一旦有什么情况,这些边境点之间可以快速反应迅速联动相互支援。反观印度那边,能够深入到实控线且路况良好的公路本来就不多,这些公路还都互不相连,整条边境线被分割得极为破碎;边境点之间相互支援高度依赖空运,而空运的运力显然十分有限……印度政府一直想修一条能够将藏南东西贯通的大动脉,无奈基建能力过于低下,这一工程毫无动静。了解了墨脱的情况,就该明白这事干不成恐怕真不能赖印度政府——中国这样的“基建狂魔”,10年前才解决墨脱的通车问题,至今尚未将G219全线修通,又如何能够对印度要求太高呢?

那么花了40年才通车的墨脱,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首先我得说,由于这次没能走成派墨公路,对墨脱的考察并不完整。同时我也不得不说,墨脱是我此行19000公里行程中体验最差的地方,强烈不推荐大家现在去。建议不如再等几年,G219察墨段通了之后再去。

话说从察隅出发到墨脱,先要往北翻越岗日嘎布山脉的德姆拉山口(海拔4900米),岗日嘎布山脉是念青唐古拉的一部分。过了山口很快便下到来古冰川和然乌湖,这里是帕隆藏布的源头。顺着帕隆藏布一直开到波密县扎木镇,过江后开始翻山——又得往南再翻越一遍岗日嘎布,这段路便是传说中的扎墨公路。

去墨脱之前好几个朋友都跟我说扎墨公路很难开,让我要小心。那么扎墨公路到底好开不好开呢?我得说我开进去和开出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我开进去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路上的车很少。刚开始翻山的时候零星遇到了一些会车——不是说“单出双进”单向通行嘛,怎么会有出来的车?这是因为墨脱的边境劝返站设在嘎隆拉隧道之后,有些车没办边防证就往里头闯,到了那边会被劝返。过了劝返站之后,果然就一路上都没遇到会车。

不得不说,嘎隆拉山口是我这一路上见过的气势最为骇人的山口之一,整个山口就像墙一样挡在前面,不但极为陡峭,而且还风雪交加,山上的老公路已经被塌方和积雪所掩埋。非常庆幸现在打通了隧道,不必再冒险翻越。

▲帕隆藏布源头的辫状水系汇成了然乌湖,再往里头走是来古冰川

▲扎墨公路沿途经过的冰川带

▲像一堵冰墙般的嘎隆拉山口,现在修通了嘎隆拉隧道

▲嘎隆拉山口的老路

▲嘎隆拉山口边上的瀑布群,仔细一看会发现其中好几条是山体透水形成的——这边山体的含水量实在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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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的80K转运站,现在是边防检查站

▲墨脱公路大部分都在密林中

▲下到了雅鲁藏布江

▲沿着雅鲁藏布江的公路。由于冰冷江水突然流到亚热带峡谷的这种温差,江面上弥散着雾气

▲梯田里种着水稻

▲西莫河大桥

▲这种传统吊桥碰到大水,就会连同边上的道路一起被冲毁

我进墨脱时候一路都很顺利,开了三个小时便抵达墨脱县城。无非是路上有些冰川塌方区、泥石流塌方区、水毁路段、热带密林、悬崖窄路……但因为车少,加上路面大都已经做过硬化,走得还是很顺畅的。我当时心想:“扎墨公路”不过如此嘛,没有传说中那么难走。

出来的时候则是另一幅光景——早上跟着大部队一起出山,狭窄山路上只能尾随在别人后面慢吞吞地开。又赶上前天夜里塌方了两处,等候挖掘机清障,排队的车辆长达数公里……同样的路,出去开了整整五个多小时。走了一遍我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这条公路会通车第二天就断了——扎墨公路的地质极不稳定,大自然每时每刻都想要从人类手中夺回领地。道路随时都可能因塌方中断,几乎每天都需要进行维护。扎墨公路沿途那些容易发生泥石流、塌方的地方附近,都有推土机和挖掘机随时待命,以便第一时间清障保通。

这一体验也让我明白了扎墨公路“单出双进”的必要性——要是这么窄的路上还赶上塌方堵车、单边轮流通行,那真是一天都开不出来。

▲墨脱公路光是保证通畅的成本就非常高,工程车需要随时待命

▲车辆只能排队等候

▲车队往往有好几公里

▲车子一多,出80K边检站的时候也得排队排很长时间

▲离开墨脱时的第二次大堵车,是因为一段便道上坡太陡太滑开不上去。这段便道我前一天进来时是下坡,就已经觉得很难开了。经过一晚的大雨,烂泥+陡坡确实超出大多数车辆的爬坡能力。后来工程车加固了一座便桥,才避开了这段烂泥路

▲轿车进墨脱虽然能走,但路上一定会刮底盘

▲被山洪冲毁的桥梁

“单出双进”在解决了通行安全大问题的同时,也造成了一个小问题——所有游客都不得不挤着在双号进去,单号出来。这就导致了墨脱县城双号那天门庭若市,单号门可罗雀;去墨脱的游客,要么只住一晚就走,要么得连续住三晚(月底除外)。

我就跟许多人一样,在进墨脱之前把那里想象成了低海拔、气候宜人的藏地江南、世外桃源,像度假一样舒舒服服住上三天也无妨……或许当冬季西藏其他地方宛如寒冰地狱时墨脱真是个世外桃源,但六月雨季的墨脱,绝对跟世外桃源没关系

由于旺季游客人满为患,墨脱的酒店一房难求,有不少自驾游客甚至不得不睡在车里。我提前通过朋友关系才订到了整个墨脱县城最好的墨脱大酒店,据说那天他们连棋牌室都租出去了。办理入住的时候,我豪迈地跟前台说:“我们要住三晚,我把三天房费一起付了吧?”前台有点尴尬地看着我说:“你就先付一天吧……”我碰到过的其他酒店都恨不得你一次性多付几天房费,像墨脱这种主动让你少付,着实反常。

然而进了房间之后,我就明白了原因——房间停电、漏水、渗水,且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换……这绝不是一个适合悠闲度假的地方,当机立断决定第二天就逃出去。雨季的墨脱,所有东西都是湿哒哒的;整个地区不是在雨里,就是在雾里。

墨脱不仅气候与西藏其他地方大相径庭,人种、文化、习俗也都很不一样,当地的民族多为喜马拉雅南麓的山地部落民族门巴族。我在前文说过门巴和珞巴的区别,自吐蕃时期以来,门巴族就深受藏族影响,这种影响体现在语言、服饰、宗教信仰等方面。

门巴族事实上是墨脱的“外来户”,墨脱这个地方古称“白马岗”(Pemako),过去属于珞巴族居住的上珞隅,那怎么会被门巴族鸠占鹊巢了呢?这得说起十八世纪有一支门巴人从达旺、不丹那一带迁徙到了墨脱地区,与当地的珞巴部落发生冲突。门巴人远道而来势单力薄,在与珞巴族的竞争中苦苦支撑,生存空间不断受到挤压。拉萨政权和波密土王都希望趁此机会加强在珞隅地区的影响力——拉萨的八世达赖派人在墨脱修建了仁钦崩寺,在精神上支持门巴人;波密土王则在武力上提供了支持,联合门巴人一起大开杀戒,把珞巴族赶到了仰桑曲(Yangsang Chu)以南,以此作为上珞隅和下珞隅的界线——这条河现位于印控区,在麦线以南十多公里处。当然,最终真正获得实际利益的也正是波密土王,整个上珞隅地区落入其掌控,珞巴族需要象征性地给波密土王交税。1928年拉萨噶厦政府解决了波密土王之后,继承了上珞隅的领地,1931年开始也在麦线以南、仰桑河以北收过一段时间的税。直到1947年,独立后的印度以无效的英藏密约为依据,野蛮入侵上珞隅,将西藏官员收税的范围限制在了麦线以北。

▲上珞隅和下珞隅的分界线为仰桑曲。西藏对上珞隅地区曾经进行过有效统治,但现在麦线以南、仰桑曲以北区域都在印度控制下。

墨脱的门巴族从不丹、达旺分化出来的时间本身就不长,加上当地类似的气候环境,这些门巴族跟不丹有着相当紧密的联系。在墨脱县城,你会觉得他们当地的“民族风情”建筑特别眼熟——跟不丹的宗堡建筑风格一脉相承。不过这种“民族风情”建筑,全都是近年来新建的钢筋混凝土“仿古”建筑,你要真想在当地找这种风格的建筑,恐怕是找不到的。唯一勉强能算得上“传统建筑”的,大概只有1950年地震后重建的仁钦崩寺。

毕竟墨脱通车至今已有十年,墨脱县城早已不是从前与世隔绝的模样,被打造得“网红”味儿十足。县城中心挖了一座人工湖,建了绿地公园,人工湖边上修了一圈绿道和各种旅游商业设施,当夜晚的霓虹灯和射灯亮起,展现出了一种颇为魔幻的繁华,我甚至还看到了墨脱房地产商品房的广告——县城的崭新繁华,与扎墨公路的崎岖坎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墨脱县城现在看起来非常繁华

▲这是从前的墨脱县城,可谓脱胎换骨(图片来源:Wikimedia)

▲我去的时候是雨季,天天云遮雾绕

▲当地的民族风情建筑,跟不丹一脉相承

▲我所知的墨脱当地的唯一传统建筑——仁钦崩寺。现在仁钦崩寺在封闭施工,无法前往(图片来源:网络)

▲酒店中庭里种着香蕉树,这地方能不湿吗?

▲在墨脱见到不少上海来的爷叔、阿姨

▲由于墨脱酒店都被订满,有些游客只能在车上过夜

▲与世隔绝的宁静早已被喧闹打破

▲魔幻的墨脱夜景——谁能想到这地方6点前还在停电

▲墨脱的房地产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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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我发现,无论是在察隅和墨脱,跑到下面的乡里和村里,都有着不输给县城的高规格公共设施基建,家家户户都住上了新房。有些新房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整修或者重建,还有一些地方索性在原有的自然村落附近从无到有规划修建了全新安置点。这些安置点的房屋外观,显然都经过专门设计,会使用大量当地的民族民俗元素,集实用与美观于一体。

▲80K附近的村庄,新房是政府在旧房子旁边统一建的

▲墨脱县德兴乡的房屋

▲不到墨脱县城的马迪村,可以看到政府统一修的房子,窗户里面都是铝塑门窗,外面用传统窗格装饰

▲这些地方原来都是贫困村

▲村民售卖的是墨脱当地的野芭蕉——野生的都吃不完,因此没人专门去种植

▲“我在XX等你”的招牌连墨脱也不能免俗

并且与我们直观认识不同的是,似乎越偏远的边境地区,基建水平越高。随着之后在扎日乡、玉麦乡、春丕河谷的深入探访,我意识到这一系列的边境基建,其实是我国目前边境大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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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久

说起扎日乡,这个名字估计大多数人应该都没有听过,而且整个西藏叫“扎日乡”的地方也不止一个。但假如说起“朗久”,那么一些对中印关系历史比较了解的读者应该就会知道——新中国成立后,中印边境发生的第一次武装冲突,正是1959年8月的朗久事件

那么这个朗久,究竟在哪里呢?

如果你仔细研究过麦线的走向,会发现麦线在隆子县的扎日乡和玉麦乡附近极不寻常地故意避让开了山脊线

▲红线为非法麦线,罕见地绕过了山脊线

这是因为在扎日乡和玉麦乡之间,有一座非常高规格的神山,叫做扎日神山(Dakpa Sheri,དག་པ་ཤེལ་རི,达瓜西热)。这座扎日神山被认为是护法神胜乐金刚的道场,莲花生、宗喀巴等人都在这里修行过,地位可比肩冈仁波齐、梅里雪山,藏人相信在这里转山与去冈仁波齐转山的功德是同等的——马年转冈仁波齐,羊年转卡瓦格博(即梅里雪山),猴年转达瓜西热(即扎日神山),这三座山分别代表密宗的“身语意”三业。扎日神山有很多圣迹,比如措嘎湖、莲花生大士修行洞之类。

正因为有这座扎日神山,过去藏人、不丹人、门巴人每年要来此地朝圣,每逢猴年转山的香客甚至可以多达2万人。这座神山有诸多不同的转山道,最少也要走三天,这么多人转山总得有补给、有落脚点吧?于是神山西边形成了一个叫马及墩(ཀློ་མི་ཁྱིམ་བདུན)的村镇,专门接待来转山的香客——这个村子便是现在扎日乡的所在地。而朗久则是马及墩以南大约2.5公里处的一片草场,那里有一座索桥横跨扎日曲,从前过了这座桥就会进入珞巴族的部落领地——换言之,朗久在历史上曾经是西藏与珞隅的传统边界

而按照扎日神山猴年外转的传统,香客们先要从曲松村(Chösam,这个地方是现在G219国道前往玉麦乡的岔路口)出发,沿着扎日曲顺流而下,经过机甲寺马及墩朗久,一直走到其汇入西巴霞曲(Subansiri)的地方,再沿着西巴霞曲(大转线路)或者玉麦曲(中转线路)逆流而上,最后回到曲松村。

▲印度人绘制的扎日神山转山示意图,但其中有些地点标错了,已经由知乎用户“梦回的糊涂”修正

▲藏人用的转山地图,南北是颠倒的

▲扎日神山真容(图片来源:微博网友gospelng在卓玛拉山口拍摄)

这正是猴年扎日神山外转朝圣的一个麻烦之处——扎日神山的南边是珞巴族塔金人(Tagin)部落,外转势必要穿过西藏的传统边界进入塔金部落的领地。尤其塔金人领地上有一个叫塔克辛(Taksing)的地方,也属于转山道的一部分,藏人相信这里是一处密宗隐修圣地。塔金人在平时是不允许外人穿越他们领地的,为了能够在猴年进行外转朝圣,西藏政府不得不向部落交“保护费”。这些“保护费”甚至在组织朝圣的前一年就要开始准备,政府会下令征收牛羊刀斧、铜器布匹、宝石香料等财物,在朝圣开始之前,带着这些征集来的财物作为“保护费”交给塔金人

交“保护费”时候会有一个仪式,要在朝着转山出发的方向搭一座木门,在门前杀一头壮牛,把牛血装在铁锅里。如果当地的塔金头人走过木门、蘸牛血抹到自己的额头上,那就说明对交的“保护费”很满意,会保证在转山期间不杀人、不放毒、不挑起事端;反之,他们若是不满意,就会砍断登山的藤条,用毒箭射杀香客……1944年的朝圣,就曾因为官员侵吞财物导致“保护费”数额不足,塔金人当场翻脸,杀死杀伤数百名僧俗官员、藏兵、香客,后来补齐了“保护费”才得以顺利转山。著名的《雪域求法记》作者邢肃芝在书中写过那一年历时24天九死一生的转山经历,他是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完成过扎日神山外转的汉人

从这段历史事实不难看出,西藏在历史上确实没有对藏南的大部分地区进行过有效统治。当然,也有人将其解读为西藏政府通过发放礼物来确认与藏南部落的“领属关系”,证明了曾经对藏南的统治——这个嘛,随便你愿意信哪个,不用来跟我争辩,只要你自己开心就好。

1914年拉萨噶厦政府代表与英国密谈期间,扎日神山原本是要被划到麦线以南的,拉萨噶厦政府代表希望麦克马洪能把这座对藏人意义重大的扎日神山划到西藏境内。麦克马洪觉得反正扎日神山通往藏南的道路崎岖难行,且中间有大片的无人区作为缓冲地带,于是慷他人之慨大笔一挥,把这段麦线往南挪了一点,没有从山脊线上走。

我在前文里说过,受限于当时的测绘水平,麦克马洪用的地图并不精确,因此后来英国又对麦线进行了调整。调整之后的麦线,整个扎日神山和内转朝圣路线都位于麦线以北,但朗久被划到了麦线以南

▲西姆拉条约原图上的麦线位于朗久以南

▲经印度调整过的麦线位于朗久以北

在1959年中印关系恶化之前,虽然两国之间有边境争议,但在1954年《中印通商和交通协定》框架下,印藏之间大体上属于“开放边境”,跨境贸易、跨境朝圣等传统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印度公民可以“按照惯例”来冈仁波齐、玛旁雍错朝圣;藏人可以“按照惯例”去瓦拉纳西的鹿野苑、菩提伽耶的金刚座等地朝圣,朝圣香客不需要护照签证,只需要在边检站领一张朝圣许可证就行了;假如你是边民跨境走个亲戚啥的,甚至连许可证都不需要,可以直接无视边境的存在。

1956年猴年是历史上最后一次扎日神山的大转山朝圣,西藏地方政府按照惯例给塔金部落缴纳了足额“保护费”,大批的香客们穿过麦线到印度控制一侧的部落领地,当时印度的边防部队就驻扎在扎日曲沿岸的山谷中,没有对此进行任何干涉。与某些记述不同的是,那一年朝圣并没有我们的解放军参与保护,倒是有一支对香客进行救助的汉族医疗队在朗久事件爆发后,被印度方面怀疑是“乔装打扮的军方侦查人员”。

1959年的叛逃事件成为了中印关系的转折点,彻底改变了中印边境这种松散开放的管理方式。为了反叛逃、反渗透,我国加强了对包括麦线在内的边境地区的军事部署。同年中印关系恶化,双方开始在边境地区剑拔弩张,第一个爆发武装冲突的地点,正是朗久。关于这次“朗久事件”的起因双方各执一词,都说是对方挑起、对方先动手……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点在于这场冲突之后,印度人撤出了当地,我们获得了对朗久哨所的控制

印度边防部队的撤离,可能跟他们在朗久地区的补给困难有关;时至今日,印控区内的西巴霞曲沿岸基建都还很落后。就像我在前文里说过的——没有物资就没法儿驻扎,没人驻扎就打不起来。因此1959年之后这个地方倒是一直都相安无事,甚至1962年战争期间也没有在当地发生战斗。

但朗久地区最近两年受到了印方的高度关注——我们在朗久以南、越过麦线约5公里处,清空了扎日曲河畔的一片原始森林,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座珞瓦新村

▲印度媒体发布的珞瓦新村卫星图的前后对比

那天我是从山南泽当镇出发去扎日的,翻越了三座海拔超过5000米的垭口,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来到扎日乡。但如果能够从G219国道上的朗县或者米林市出发,只要两三个小时就能到。

扎日乡这个地方,颇有世外桃源之感。从海拔5003米的恰拉山口,顺着扎日沟陡降到2900米的扎日乡(即马及墩),一路上看到有好几个工地,在进行村镇和景区的建设。扎日沟沿途的风景相当养眼,植被与景观随着海拔的变化亦十分迅速。在快到扎日乡的盘山公路上,有一条栈道可以通往莲花生大士修行洞;扎日乡东北方向的山谷,则是通向重要的圣湖措嘎湖,不过我去的时候那边正在封闭施工修路,没法儿前往措嘎湖。

▲风景如画扎日沟,我去的时候正在下雨,所以不通透

▲扎日曲上游传统的木桥

▲扎日沟有大量的沼泽草甸

▲中游的扎日曲,河水异常湍急,在大落差地带极有气势

▲若隐若现的雪山

▲扎日乡当地非常难得一见的传统民居

▲现在都是政府统一盖的新房子,虽然大致遵循传统式样,但材料、细节完全不同

扎日乡的基建一看就是最近几年修建的,很像国内一些景区古镇,全都是按照统一风格统一规划建造。湍急的扎日曲从乡镇中间奔涌而过,我非常惊讶地看到河上居然修了一座廊桥——这还是我在藏区头一次见到廊桥!第一眼看到时,我觉得这样的设计十分魔幻;然而转念一想,廊桥确实符合当地的潮湿多雨的气候。本次对麦线的考察过程中,除了察隅之外,其他几个地方大部分时候都在一直下雨——这是喜马拉雅南麓的地理环境决定的,翻回到喜马拉雅北边立马云开雨散,气候分界线泾渭分明。

▲马及墩镇——即扎日乡政府所在地

▲从前的扎日乡卫星图

▲乡上统一规划的民居

▲这是我在西藏见过的唯一一座廊桥

▲镇上的道路非常宽敞,路多车少

▲镇上有不少家庭旅馆、餐厅

▲位于镇子边缘的小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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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扎日乡往南是一条新铺设的水泥路,沿着水泥路下去2公里左右,就会经过朗久。这里是一片位于峡谷的小型草场,在路边会看到一座年久失修的索桥,根据相关资料的记载,这座桥正是从前西藏与塔金部落领地的边界。珞瓦新村位于扎日乡以南7.5公里处,但无论是高德地图还是谷歌地图,都没有对其进行标记,甚至切换到卫星地图上也看不到(因为用的卫星照片数据比较老)——换言之,这是一个地图上不存在的地方。同样,高德地图上你也搜不到扎日乡的“朗久”,只有普兰县一处同名的山峰。

▲朗久位于扎日乡以南约2公里处

▲这里是一片开阔但不算特别大的草场

▲如果资料记载无误的话,这座索桥正是从前西藏与珞隅的界线。过桥便会进入珞巴部落的领地

▲我可以根据照片自带的地理位置信息,让照片显示在谷歌地图上,然而谷歌地图所用的卫星地图,珞瓦新村还是一片丛林,下方的建筑是边防哨所

珞瓦新村位于扎日曲的右岸,公路未到尽头,但我已无法再向前——“军事禁区”的四个大字明明白白写在公路边的指示牌上的,卫星地图显示前面一公里左右是我方的边防连队哨所。而在“军事禁区”的标志牌那里右转过桥,便可以进入这座地图上不存在的珞瓦新村。

我这次造访了好几个中印边境的抵边村,珞瓦新村不仅是距离实控线最近的、也是唯一一个位于麦线以南的村庄。然而与察隅地区、狮泉河地区严控外人进入抵边村不同,隆子县这边显然鼓励游客去抵边村,只要有边防证就能来珞瓦新村——他们搞的是错那、亚东那边的模式,走的是开发边境旅游的路子

这里我又得插个题外话了,这次走下来,我觉得山南才是整个藏区旅游资源最丰富多样的地区,但长期以来都被忽视。一般人可能只知道山南的桑耶寺、雍布拉康、雅鲁藏布、羊卓雍错等常规景点,这主要是因为从前基建落后,一般人很难深入山南其他地方。随着羊湖环湖公路、G219国道的修通,从前许多难以到达的地方,现在都可以很方便地前往。山南有着最古老的藏文化历史,有羊卓雍错、普莫雍措、拿日雍措这三座美到炸裂的碧玉湖(新修通的羊湖南线比传统北线美10倍),有加查县的雅鲁藏布峡谷,有洛扎县的古碉楼,有隆子县的大草原,有探入喜马拉雅南麓的勒布沟、扎日沟、玉麦沟,还有G219沿着边境一路连绵的喜马拉雅雪山群的……开发旅游的前途不可限量——人少景美有内涵,真心比去什么林芝、纳木错、珠峰大本营强多了

▲我这次的足迹遍及了山南的大部分地区,我可以为山南旅游背书

▲珞瓦新村再往前就是军事禁区了

▲施工便桥与水泥新桥

▲珞瓦新村的入口

走进扎日乡的一路,可以感到当地政府开发旅游的意图明显——各种游客中心、观景台、民族风情小镇,都正在建设中。前面说过扎日沟的风光本身也非常给力,在我去过的几条沟里数一数二;假如能够将当地的几个朝圣景点带动起来,此地的边境旅游大有可为。

在珞瓦新村我看到村民用自己家的房子开起了超市、茶馆、餐厅、家庭旅馆,我一开始还怀疑谁会来这么偏远的地方旅游,但村里的停车场上确实停着几辆旅游自驾车和一辆内地的房车——来西藏旅游的游客基数够大,再偏远的地方也总有人能找过来

我在村子里转了转,第一印象就是这里的基建相当到位,村里幼儿园、警务室、医务室、活动室、健身园地、公共厕所一应俱全。尤其那个崭新的幼儿园,里面的设施比我家附近的对口幼儿园还好,看得我都想带着娃搬来这里生活了。我特地走进一家当地家庭茶馆吃了点东西,跟主人攀谈了起来,了解到了不少信息。

珞瓦新村位于米帕曲与扎日曲的交汇处,从前是片原始森林。2019年动工开始在这里修建新村,2020年底就竣工了。村子里现在有98户三百多人,大多数都是从隆子县一些高海拔牧区迁过来的,从2021年搬进来到现在已经快三年了——也就是说,这珞瓦新村里面并没有珞巴人。珞瓦新村海拔仅2730米,气候相比他们4000多米海拔的老家要好得多,但就是不太习惯这里的雨季。村子的西边是成片的原始森林,男主人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跟我坦言说他不敢往里面走太远,那些参天巨树看着有些吓人——事实上沿着米帕曲可以一直走到扎日神山的内转道。政府对珞瓦新村非常关心,2022年夏天,十一世班禅专程来过这里调研,他们都见过班禅,班禅还给他们加持摩顶。

问起当地人的生活来源,就更加让我想搬来这里定居了——当地村民过上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躺赢”人生,只要你住在这里,啥都不用干就能躺着领钱

下面我来跟大家讲讲生活在这里的各种福利,大家听了别眼红:首先,这里的住房是国家免费提供的,当地居民不分男女老幼,就有基础的边境一线边民补助,每年12600元;另外成年人有固边富民补助,16岁到65周岁的5000元一年,66岁以上的3000元一年——也就是说哪怕啥都不干,只要落户落在这里,每人每年就有15000到18000左右的无条件固定补助,一户人家要是有6、7口人,轻轻松松10万+入账。

要是能担任村里的事务性工作,除了工资收入外还会有数千到上万的补助,比方说巡边员18000一年,护林员8400一年,草场管理员7000元一年;家里孩子要是考上了大学(无论专科还是本科),每年也会有5000到10000元不等的补助……感觉国家就在绞尽脑汁想着各种名目给他们发钱,这些村民每年领的补助超过了他们总收入的一半。我看了看当地的物价,虽然位于西藏边区,消费水平倒并不高,拿了补助之后就算不干活儿也能温饱无虞。

然后吧,发了这么多钱之后,政府还对他们就业进行保障,引入扶持各种配套产业,比如温室大棚种林芝、竹器加工、藏香加工等;来扎日乡做工程的那些基建工程公司,都得优先雇佣当地人、租用当地车,保证“人人有工作,家家有事干”。开茶馆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平时就在附近工地上班,他并不是因为缺钱,纯粹是因为从小劳碌惯了,不干点儿活浑身不自在。

这些情况令我感慨万千,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们国家真有钱啊!抵边村不但要有配套基建,还要有配套产业,确保边民不流失……这些都得靠钱砸出来。

▲村庄里一派山清水秀

▲虽然村里看起来有些冷清,但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人住

▲小朋友上幼儿园就在村里,小学在乡上,中学要去县城

▲在家庭茶馆跟主人家聊了聊

▲令我吃惊的是,作为西藏最偏远的地区之一,扎日这边的物价倒是不高

但我们官媒关于珞瓦新村的报道非常低调,这就导致网上罔顾事实的胡说八道特别多。比方说有一篇题为《珞瓦新村:中国成功收回130平方公里土地》的网文就是睁眼说瞎话——我们边防对自从1959年朗久冲突之后就控制了马及墩以南的地区,珞瓦新村本身就建在我方实控区内,它南边的哨所之前就有了,不存在“收回”一说。但有一说一,通过边境基建来 “确立对争议区的控制”,这种事情确实是有的,比如洞朗那边的庞达新村,这个地方我会在后面的内容里跟大家讲。

相比之下,印度对中国的抵边村的“宣传力度”反而比我们中国自己要大得多,我最早知道抵边村这回事儿正是通过印度媒体,不过他们那边也是在胡说八道。话说那些印度人,天天都拿着放大镜在中印边境的卫星照片上找茬,距离中印实控线100公里以内的新基建,都会被他们拿来报道炒作,进行夸大的解读。就拿珞瓦新村来说吧,在印度某“国防分析专家”的解读中,这个村子被说成“足够容纳两千人”,可能是按照印度火车厢的容量来推算的;某议员更是叫嚣着珞瓦新村门前的公路已经“进入印度60至70公里”……更普遍的情况是,印度人看到我们的抵边村建得如此漂亮豪华,“酸葡萄”心里作祟,在新闻里报道说这些村庄都是空置的摆设、面子工程,里面根本没有村民,是用来在发生冲突时驻扎部队的。

亲自去抵边村走一趟,这些谣言不攻自破。所以吧,咱们还是得眼见为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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